江西孟龙潭，于朱孝廉客都中。偶涉一兰若，殿宇禅舍，俱不甚弘畅，惟一老僧挂褡其中。见客入，肃衣出迓，导与随喜。

殿中塑志公像，两壁画绘精妙，人物如生。东壁画散花天女，内一垂髫者，拈花微笑，樱唇欲动，眼波将流。

朱注目久，不觉神遥意夺，恍然凝思；身忽飘飘，如架云雾，已到壁上。见殿阁重重，非复人间。一老僧说法座上，偏袒绕视者众。朱亦杂立其中。少间，似有人暗牵其裾。回顾，则垂髫儿，冁然竟去。

履亦从之，过曲栏，入一小舍，朱次且不敢前。女回首，摇手中花，遥遥作招状，乃趋之。设内寂无人，遽拥之，亦不甚拒，遂与狎好。如此二日。

女伴觉之，共搜得生，戏谓女曰：“腹内小郎已许大，尚发蓬蓬学处子耶？”共捧簪珥，促令上鬟。女含羞不语。

一女曰：“妹妹姊姊，吾等勿久坐，恐人不欢。”群笑而去。

生视女，髻云高簇，鬟凤低垂，比垂髫时尤艳艳也。四顾无人，渐入猥亵，兰麝熏心，乐方未艾。

忽闻吉莫靴铿铿甚厉，缧锁锵然；旋有纷嚣腾辨之声。女惊起，与生窥窃，见一金甲使者，黑面如漆，绾锁拿槌，众女环绕之。

使者曰：“全未？”

答言：“已全。”

使者曰：“如有藏匿下界人，即共出首，勿贻伊戚。”

俱言：“无。”

使者反身鹗顾，似将搜匿。

女大惧，面如死灰，张皇谓朱曰：“可急匿榻下。”乃启壁上小扉，猝遁去。朱伏，不敢少息。

俄闻靴声至房内，复出。未几，烦喧渐远，心稍安；然户外辄有往来语论者。朱局蹐既久，觉耳际蝉鸣，目中火出，景状殆不可忍，惟静听以侍女归，竟不复忆身之何自来也。

时孟龙潭在殿中，转瞬不见朱，疑以问僧。

僧笑曰：“往听法处去矣。”

问：“何处？”

曰：“不远。”

少时，以指弹壁曰：“朱檀越何久游不归？”

旋见壁见画有朱像，倾耳伫立，若有听查。

僧又呼曰：“游侣久待矣。”

遂飘忽自壁而下，灰心木立，目瞪足耎。

孟大骇，从容问之。盖方供榻下，闻扣声如雷，故出房窥听也。

共视拈花人，螺髻翘然，不复垂髫矣。

朱惊拜老僧，而问其故。僧笑曰：“幻由人生，贫道何能解？”

朱气结而不扬，孟心骇叹而无主。即起，历阶而出。

异史氏曰：“幻由人坐，此言类有道者。人有淫心，是生亵境；人有亵心，是生怖境。菩萨点化愚蒙，千幻并作。皆人心所自动耳。老婆心切，惜不闻其言下大悟，披发入山也。”

翻译：

江西省，有一个孟龙潭孟先生，这位孟先生呢，与一个姓朱的孝廉都在京城做北漂。他俩啊，应该是合租了一套房子，是室友。

所谓“孝廉”，是汉武帝时期设立的一种选官制度，也是一个官阶称谓，比如现在的乡科级正职、县处级副职之类的。取“孝顺亲长：廉能正直之意。” 曹操呢，就被“举孝廉而仕”，成就了一番事业。

两汉时期我们国家考公务员啊，使用的是“九品中正制”，相对于一开始的“封建宗法制”呢，确实是有一定提升的，毕竟有那么点“人代会”的意思了。可是后来呢，大家各自都有了私心，一般是张大人举了李大人的儿子，李大人又举了张大人的内侄，毕竟人口素质和时代局限性在那摆着，这也不用多说，后来咱们就熟悉了，到了隋唐时期“科举（考试）制”作为一种更科学的选官制度啊，就一直流传到了现代。当然现代考公务员不能考老八股了，取而代之的是更加专业化严格化、更加公平公正公开的考试了。

汉朝时被举了孝廉，就可以当官了；明清时中了举人呢，也说明你具备了初步的任官资格，所以啊，后来中了举，也就被人称之为举了孝廉。

话说这位孟先生和朱举人呢，有一天闲来无事，就出去玩了。他们走走逛逛呀，就来到一座佛寺前。

原文中的“兰若”，之前咱们在《尸变》一则中就说过了，但凡是间庙，都可以叫“兰若”，有心结的朋友呢，就称之“兰若寺”吧。

这座兰若寺呀，看起来亭台楼阁，错落有致；殿宇禅舍啊，无不恢宏敞亮。不过没住几个人，只有一个苦行的老和尚在这里挂单。老和尚睡在大殿里，看见有人进来了，就赶紧站起来，整理了一下僧容僧貌，迎了出来；并自任导游，陪着二位参观寺庙。

只见大殿之中，各种塑像倒也庄严宝相、正气凛然；两旁的壁画呢，也是精妙绝伦、栩栩如生。特别是东边的这幅散花天女图，其中画了一个二八少女，手里轻轻拈着花微笑；嘴唇微启，仿佛是在说着什么；目光里充满了活力和爱意。

朱举人呢，站那看了好久。不知不觉间啊，就感觉神情恍惚，身体变轻，竟飘进了画里。

这里有点像西方心理学里提到的那个“皮格马利翁”的故事啊，不过那个是雕像活了；这个呢，是人进到了画里。

到了画里一看啊，只见亭峦叠嶂的各种高大恢弘的建筑金碧辉煌、华丽夺目，绝对跟人间不一样啊。走进一间大殿里呢，就看见一个老和尚正坐在蒲团上，给大家讲佛法呢。老和尚旁边呢，围坐着很多袒胸露背的弟子在聆听。朱举人呢，也就偷偷的混在里面听。

在佛教里，袒胸露背或者露出右臂右肩并下跪低头，是一种非常特别的礼节，特别是在聆听高僧讲法的时候。所以我们看西游记里，佛祖几次讲法啊，都能看到众菩萨罗汉袒露着右臂。

正听着，朱举人突然觉得有人在拉他的衣袖。回头一看，你猜是谁？正是先前看见的壁画里那个少女，我们就叫她画女吧。只见画女手里拿着花，笑眯眯的转身走了。朱举人呢，就一路跟着。穿过几重长廊，他来到一间小屋前，心里犹豫着不敢进去。画女呢，回头看他不敢过去，就摇摇手里的花，示意让他过去。嘴里似乎小声说着小朱啊，你就过来吧。于是呢，他就跟过去了。

朱举人走进小屋一看，里面没人，于是就抱起画女亲热了一番。不久，画女关上门出去了，嘱咐他不要发出声音，晚上再来相会。就这么过了两天。

哪知道呢，小朱同志还是被画女的闺蜜们发现了。

她们呀，就跟画女开玩笑：“哎呀，肚子都变大了，还梳着小姑娘的发髻呢？”画女听了还真有点不好意思。众人说着，就拿出各种首饰给画女打扮，给她梳了一个妇人的发髻。梳完后啊，一个女子又说话了：“姐妹们，咱们也别在这耽误了，快走吧。再不走啊，有人要不高兴咯。”说笑着，就一起退出了房间。

朱举人看着此时的画女，比之前更好看了。于是又跟画女亲昵起来，屋里兰花麝香的香味沁人心脾，欢乐的二人世界。

两人正在说悄悄话呢，忽然外面就传来了皮靴和锁链的声音。画女吓了一跳，赶紧和朱举人跑到门边，扒着门缝偷看。

只见一个面色黝黑，拿着锁链木棰的金甲神，此刻啊，正站在众位女子面前，问到：“都来了吗？”

众女子回答道：“都来了。”

金甲神又说：“如果藏了下界来的凡人，一定要汇报上来，不要自讨苦吃！”

众女子又答道：“没有没有，不敢不敢！”

这时，金甲神突然转过身来，仿佛要进房来搜啦。

画女一见这种情况吓坏了，面如死灰，慌慌张张地跟朱举人说：“你赶紧躲到床下去。”说着跑到一堵墙边，突然打开一道小门就飞出去了。

朱举人呢？吓得趴在床下大气也不敢出。刚趴下，就听见房里传来了靴子的声音，来来回回的走了几圈又出去了。不知过了多久，屋内各种声音渐渐平息下来，朱举人这才稍微放心了些。也不知趴了多久，只弄得他耳如蝉鸣眼中冒火，几乎没法忍耐。虽然如此，屋外还是时不时传来各种声音，他只能继续趴着等画女回来，都忘了自己怎么来的。

再说孟龙潭。此刻他正在殿中游览，哎，一转头发现朱举人居然不见了，就问老和尚什么情况。

老和尚笑着说啊：“他呀，往说法处去啦！”

孟先生问他：“远吗？”

老和尚说：“不远不远。”

这时，老和尚对着壁画用手指弹了两下，说道：“朱檀越你玩了那么久，怎么不出来啦？”

这个“檀越”呢，是个佛教用语，指的就是“施主”，来自于梵语，就是指通过施舍来达到心灵满足的人。本来这个意思传到中国对时候啊，只有一个“檀”字，又因为佛教里讲“苦海”，所以给它加了一个“越”字，意思就是通过布施或者举办法会来越过苦海。是谓“檀越”。

只见这老和尚就这么弹了两下，壁画居然动了。画上云雾散开来，朱举人正站在画里竖着耳朵听呢，似乎在找什么东西。

老和尚对着他喊了一句：“哎，你朋友等了你好久啦！”

朱举人这才从画里飘出来了，出来后目瞪口呆，傻乎乎地立在地上。他从画里就这么飘出来，倒把孟龙潭吓了一跳，于是就问他怎么了。他告诉孟龙潭啊，我正趴在床下呢，就听见外面有雷声大的敲门声，又听见有人呼唤他，于是啊，就跑出来查看，这才回到了人间。

听他说了这么一个故事，大家一起往壁画上看，哎，原来那个盘着着少女发型的画女，此刻发型竟变了。

朱举人问老和尚：“这是怎么回事啊？”

老和尚答到：“幻由心生，我也不知道啊！”

朱孟二人一听，不明所以，各自郁闷惊奇，于是出山门回去了。

后来有一个听说了这个故事的人考证之后啊，就说：“幻由心生，说出这句话的人啊，真是一个深通哲理的人啊。人有了淫心，就进了轻佻之境；有了污秽之心呢，就到了恐怖之境。各种幻象和境况，一开始都是人自身的各种妄动和欲望啊。菩萨苦口婆心地教诲，可惜世人大多不解，只能苟活于世，就像披头散发进入原始森林里，徒增各种烦恼啊。”

这个故事啊，就是前两年电影《画壁》的原型，同时因为《聊斋志异》成书时间也早于《红楼梦》，所以不少人都认为这个故事启发了曹雪芹写“宝玉游幻境”一则，揭示了《红楼梦》全书的主旨和各位钗的判词，非常的重要。

故事最后一段呢，蒲老爷子说的很好，“幻由心生”，在下不敢画蛇添足，那么就来说一下这个朱举人吧：

你这个家伙啊，一点也不男人，真是白考了一个举人。这边正在佛堂里游览呢，你竟然乌七八糟的胡思乱想；出了事，也不知道如何抵挡担当；让你待着别动，别人一喊你倒自己出来了。你说，假如被金甲神发现了，你让画女怎么办呢？